狗狗才

真没想到每天站在讲台上给我们上课的老师，背后竟然有这样的故事，悲剧原本平常，但发生在身边熟悉的普通人身上，就觉得不可思议。她教我们的时候是一个山沟里初中教语文的老师，四十岁上下，一儿一女的母亲，虽然中年，但仍能看出年轻时面容的姣好，脸型秀气，眼睛不大，鼻子尖挺刚毅，嘴唇薄但总是很红润，总的来说，她是一个很漂亮有才气又有气质的女人。她的短发烫得高高蓬蓬的，从我初中她第一天给我们上课，到10年后我回到家里再看见她，都是同一个样子。

这一次回家，本来是没有时间看老师的，可是临上车吃最后一顿饭时，舅妈说起我们的学校。我们这里最初是有高中的，因为教学质量和生源问题解散了，等我初中毕业一年后，初中也解散了，到现在小学总共也只有几百个学生了，年轻的老师跑到城里重点学校去了，剩下几个年纪大的老师留守，这小学也快黄了。舅妈特别提起她，杨老师，最初教高中语文，高中黄了教初中，初中黄了教小学，现在在教幼儿班。这几句话听完，一股莫名的悲从中来，有关这个老师的一切涌上心头，于是马上要求用上车前的一点时间跑到小学去，再看看我的那些老师。

我和舅妈在小学的楼里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把那栋老楼里的老师都叫到一块了，我挨个的看，挨个的喊，都不记得姓什么了，反正全叫“老师”，挨个的拥抱，摸他们的脸，然后哭。老师们好像没怎么变，也没觉得老了很多，只是年纪大的老师全都凑在这里，看了让人觉得沧桑。他们说，看这孩子啊，一下就长这么大了，都是大姑娘了，不是小时候才长那么一丁点的样子了。他们说，这些孩子啊，还是最惦记他们小时候呆过的地方啊。他们问我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说好啊，真是大人了。杨老师匆忙走进屋里，我转过头看见她的时候，先前存在心理的悲凉一下子发泄出来了，我摸着她的脸，捧着看，泣不成声。我跟老师说我在做编辑，她很欣慰的样子。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我边看他们边说话，一边也往学校外面走，他们就前前后后跟着我送到门口，说时间太短了阿，说这里是家阿下次回来多呆几天。

杨老师并没什么显赫的学历，她几乎都是自学的，我们认为自强的事情，原来曾是她悲剧的起因。她教书，但不仅仅是个教书匠，她是个有灵气的人，灵气本不是什么显赫的东西，是在平凡人中间闪闪发光的一些东西。她教我们时，带我们上山，采野菜，认山上的植物，带我们爬到山顶，对着山风给我们讲何为“风吹草低现牛羊”；她有几大厚本日记，挑出来给我们读，后来才发现日记中她跳过不读的事情的由来；她讲《红楼梦》开篇，只身进教室，没带任何东西，从一仙一道一石，“赔他一生的眼泪”，到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洋洋洒洒50分钟未曾间断，《红楼梦》宏景尽现眼前，从那时起我就确定《红楼梦》是我最值得一看的书；她把我们的作文在课堂上讲得天花乱坠，原来我们写的拙劣的文章，也可以品出那么多滋味来的，对于文字所有的兴趣也都是那时培养而起。

她的灵气和气质招人爱怜，她丈夫想必也一定很爱她吧，可是这样的爱难以理解。杨老师很自强上进，经常外出学习，不知是何原因，或许是嫉妒吧，传出一阵风言风语，说她在外出学习期间有外遇，而她的丈夫听信传言，在她学习还未归来之时，便悬梁自尽……。悬梁自尽阿，就这样死了，丢下她和两个儿女。我真的难以想象，30出头的年纪，那时的老师是怎样挺过来的。谣言，丈夫的死，今后的生活……。对于那些谣言，后来想想真可笑，她根本没解释任何事情，从那时起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到现在，孩子得她的遗传，漂亮有气质。她的坚强，不仅证明给别人看给自己争口气，也确实是她生活的武器，那以后直到我初中她教我们时，也还能感觉到时而有人提及此事，无论是鄙视冷眼或是无心，她那时已经对此相当敏感，学生面前隐忍不发，她给我们读的日记中，若隐若现的讲述过她是如何承受冷眼和孤独的。

她如今的生活我不知该怎么评价，对着幼儿班的孩子们她可能再也无法讲述《红楼梦》的恢宏了，觉得可惜，但或许，在她的孩子都已长大立业后，她一生的艰难辛苦也都已过去，她终于可以轻松的歇歇颐养天年。我对她说，后来教我语文的老师就只会念念课文根本没法跟她比，她高兴得都有些不自然，我明白，这是她的支柱和价值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