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吾 如果你希望这样
天吾被电话铃声吵醒。时钟的夜光针刚刚爬过一点钟。当然,周围一片漆黑。天吾很清楚是小松打来的。半夜一点钟打电话来的朋友只有小松一个。而且会顽固地拿着听筒听着铃响等到对方接电话为止的人,也只有小松一个。小松这个人没有时间的概念。一旦想到了什么,就会立即打电话,根本不去想几点钟的问题。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也不管对方是在洞房花烛还是正躺在床上等着咽气。“打电话会给人添麻烦”这么有情调的想法,是不会在他那颗鸭蛋脑袋出现的。
不过也不是对谁都这样。小松好歹也是上班领薪水的人,不可能对任何人都这么离谱。因为对方是天吾,他才会这样。对小松来说,天吾或多或少是类似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某种存在,比如手或者脚,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在他看来,只要自己还没睡,天吾也应该还醒着。天吾平时都是晚上十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生活非常规律。通常他睡得很香,但是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睡下去,在这种方面非常神经质。他对小松声明过好几次,拜托他不要在半夜打电话来。小松说:“好的,我不会再半夜打电话过去了。”可是这种承诺在他的意识里扎不下根,下过一场雨就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天吾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厨房去接电话。铃声一直顽强地响着。
“我跟深绘里谈过了。”小松说。跟从前一样连客套话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铺垫,连句“在睡觉吗”或者“不好意思,三更半夜的”都不说。天吾总是会想:这人真行。
天吾在黑暗中皱着眉头没有说话。这么晚被吵醒,大脑还不太会转。
“喂,听到了吗?”
“听到了。”
“只是在电话里聊了一下,也算是谈过了吧。不过只是我在说,对方在听,从通常意义上来说不能算是谈话啦。那孩子太沉默寡言了,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你听听就会明白了。总之呢,我大概说明了一下我的计划。想借助第三者的手笔来重写《空气之蛹》,形成更完善的东西,然后去冲击新人奖,——类似这样的说明。毕竟是电话里嘛,只能说个大概。具体的部分可以见面再谈,只是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问她有没有兴趣。说实话,就这些内容,说不定也会让我的立场有些难做啊。”
“然后呢?”
“她没作答复。”
“没作答复?”
小松很有效果地停顿了一阵。他叼上烟,用火柴点上火。听天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天吾就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那光景。小松从来不用打火机的。
“深绘里呢,说想要先见见你。”小松吐着烟雾说,“不能说毫无兴趣。但也没说想不想做。总之似乎在她看来,见见你当面聊一聊才是最重要的,见过以后再决定要不要做。你是不是觉得责任很重大?”
“然后呢?”
“明天傍晚有空吗?”
明天预备校的课程是从早上到下午四点,然后就没有什么预定计划了。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有空。”天吾说。
“傍晚六点,到新宿的中村屋去吧。我会用我的名字在里面订一张比较安静的桌子。费用由我们公司来出,所以想吃什么喝什么都没关系。然后你们两个好好聊一聊吧。”
“那就是说小松先生不来吗?”
“深绘里的条件就是跟天吾君单独聊聊。现在大概还没必要跟我见面。”
天吾陷入了沉默。
“就是这样。”小松很轻松地说。“靠你了,天吾君。虽然你块头不小,还是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的。况且你是预备校的老师,应该很习惯跟早熟的女高中生讲话,比我去还要合适。微笑着说服她,得到她的信赖就行了。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等等。这件事是小松先生提起来的,我也还没有答复啊。之前说过,这计划相当危险,我一直认为不会顺利进行下去,说不定会造成社会问题。连我自己都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接受这工作,又怎么去说服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子?”
小松在电话那边静了一阵,然后开口说:“喂,天吾君,这件事已经启动了。现在想要跳车也来不及了。我已经下定了主意,而你应该也已经有一多半了吧。现在我和天吾君,就是所谓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天吾摇摇头。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壮了?
“不过之前小松先生不是叫我仔细考虑一下吗?”
“已经五天了。考虑的结果如何?”
天吾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他老老实实地说。
“那先去见见深绘里也没什么不好嘛。之后再作出判断吧。”
天吾用手指紧紧按着太阳穴。脑子还是不太好用。“好吧。那我先去见见她。明晚六点在新宿的中村屋。总体上的事情由我来向她说明。不过除此之外我就不能保证什么了。就算说明清楚了也未必能说服她同意啊。”
“当然,那就行了。”
“还有,她对我了解多少?”
“我大概对她说过一点。年龄二十九或者三十岁,单身,在代代木做预备校数学讲师。块头很大,但人不坏,不会抓女孩子回去吃掉。生活很朴素,眼神很和蔼。另外很喜欢你的作品。基本上就是这样。”
天吾叹了口气。不管怎么努力去想,现实仍然忽远忽近地在身边摇摆着。
“我说小松先生,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快一点半了,我想在天亮前再睡上一会。明天要从早上开始上三节课的。”
“好啊,晚安吧。”小松说。“祝你做个好梦。”然后就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天吾望了一阵手里的听筒,然后放回原处。能睡的话真想倒头就睡。能做个好梦的话也想大梦一场。可是在这种时间被弄醒,还听了那么多不容推辞的事,天吾很清楚不太容易睡着了。喝点酒去睡也是可以的,但是又不想喝酒。最后他喝了杯水回到床上,打开灯开始看书。他本想看到想睡为止,不过睡着时已经快天亮了。
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之后,他乘电车到了新宿。他先到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报上小松的名字,店员就带他到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边。深绘里还没来。天吾对服务生说还要等个人。服务生问他要不要边喝点什么边等。天吾说不用了。于是服务生放下一杯水和菜单就离开了。天吾打开刚刚买来的书读起来。一本关于咒术的书,讨论诅咒在日本社会中发挥了多少作用。在古代社会中,咒术有着重要的地位,负责弥补社会系统中的各种缺陷和矛盾。那个时代还真是有意思。
六点十五分了,深绘里还是没有来。天吾没怎么介意,仍然在读书,对于对方迟到这件事完全没有一丝惊讶。本来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情节按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下去也不足为奇。比如就算她改变主意不想来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或者说,她不来反而更轻松。那样就好办多了。告诉小松,我等了一个小时,深绘里那孩子也没有来。之后的事情天吾就不用管了。一个人吃完饭回家去,对小松也算仁至义尽了。
六点二十二分,深绘里出现了。她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来到桌边,坐在天吾对面。她细小的双手放在桌子上,连外衣都没有脱,直直地看着天吾的脸,一句“对不起,我迟到了”或者“让您久等了吧”也没有,甚至没有说“初次见面”或者“你好”。她紧紧地闭着双唇,只是直直地看着天吾的脸,仿佛在凝视着什么陌生的风景。天吾想:真了不起。
深绘里很瘦小,全身都很纤细,脸庞比照片上还要美丽一些。她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邃的双眼。在那双漆黑而有光泽的眼瞳注视之下,天吾有点慌张起来。她几乎不会眨眼睛,甚至好像没有在呼吸。她的头发笔直,像是有人用尺子一根根画出来的,而眉毛的形状与发型非常相衬。然而就像许多十几岁的美少女一样,她的表情里缺少生活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平衡感。可能是因为左右眼睛的深度有点不一样,看到她眼睛的人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她像是随时在思考什么一样深不可测。从这一点来说,她不是那种可以上杂志封面或者去做偶像歌手的美少女,但是另有一种吸引别人兴趣的因素存在。
天吾合上书,放在桌子一边,伸直脊背坐正身体,然后喝了口水。正如小松所说,如果这孩子拿了文学奖,媒体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肯定会掀一点波澜起来。那么做那种事,还会有好下场吗?
服务生在她面前放下一杯水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没有动,连菜单都不去碰,继续看着天吾的脸。天吾无可奈何地说了声“你好”。坐在她的面前,天吾越发觉得自己粗壮得不得了。
深绘里没有应声,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我认识你。”终于,她小声地开口说。
“认识我?”天吾说。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我听过两次。”
“我的课?”
“是。”
她说话的方式有几大特征。没有任何修饰的句子,慢性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非常有限(或者说让人感觉非常有限)的词汇量。正如小松所说,是有点奇怪。
天吾问她:“那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我只是去听。”
“没有学生证是不准进教室的啊。”
深绘里轻轻缩了缩肩膀,仿佛在说:你一个大人说什么傻话啊。
“我的课如何?”天吾重新提出了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喝了口水,视线依然没有移开。没有回答。不过既然来过两次,说明一开始的印象还不坏吧。没兴趣的话听一次就不会再来了嘛。“你是高三学生?”
“算是。”
“有没有考大学?”
她摇摇头。
天吾不知道她是说“不想提考大学的事”还是说“我才不考什么大学”。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过,这孩子沉默寡言得可怕。
服务生来点菜。深绘里还穿着外套,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这些。”她说着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然后忽然想起般地加了一句:“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看着她,似乎想对她的年龄发表什么看法,但是在深绘里的凝视下脸红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天吾再次感慨:真了不起。
天吾点了海鲜意粉,然后配合她也要了杯白葡萄酒。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似乎是在向天吾提问?不过提问时不加问号似乎也是她的语法中一大特征。
“现在还写着。”天吾说。
“哪边都不像。”
“有可能。”天吾说。他想笑笑,但是没有笑出来。“虽然我拿着教师资格证,在预备校当讲师,但是算不上正式的老师;虽然我在写小说,但是没有印刷出版,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也不是。”
天吾点点头。“没错,现在我什么也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的话尾加上问号,然后作出回答。“喜欢。从前就很喜欢,现在也一样。”
“喜欢哪里。”
“喜欢数学的哪里?”天吾把她的话补充完整。“这个嘛,面对着数字的时候就感觉很平静,一切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积分那节很有趣。”
“我在预备校里讲的那节?”
深绘里点头。
“你喜欢数学吗?”
深绘里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很有趣?”天吾问。
深绘里又缩了缩肩膀。“讲积分时,很爱惜的样子。”
“这样啊。”天吾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
“就像在说起心爱的人一样。”少女说。
“讲数列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再激情一点。”天吾说。“高中数学课里,我个人最喜欢数列了。”
“喜欢数列。”深绘里问,句尾仍然没有问号。
“对我来说,就像巴赫的平均律一样百听不厌,总是会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吗?”
深绘里点头。“老师总是在听。”
“老师?”天吾说。“你学校的老师吗?”
深绘里没有回答。天吾看到“现在还不想说”的表情在她脸上浮现。
她恍然大悟般地脱掉了外套,像一条蜕皮的虫一样蠕动着身体从外套里钻出来,然后把外套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没有叠。她在外套下面穿着浅绿色的薄圆领毛衣和白色的牛仔裤。没有饰品,也没有化妆。但她很显眼。虽然身体很纤细,但与那种平衡感相比之下,胸部的大小太显眼了,形状也很漂亮。天吾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移开视线,但是不知不觉中还是会去看她的胸部,就像面对一只巨大的漩涡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望着漩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送来了。深绘里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玻璃杯,轻轻放在桌上。天吾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点。接下来说不定要讨论重要的问题。
深绘里伸手摸着乌黑的头发,用手指梳了一阵。那动作太美妙了。那手指太美妙了。仿佛每根细细的手指都有各自的思想和方针一样,甚至会让人感觉其中包含着什么咒术。
“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从她的胸部和手指上移开注意力,重新发出声音对自己提问。
“数学就像水流一样。”天吾说。“虽然有很多颇为难懂的理论,但是基本的道理非常简单。水总是沿着最短距离从高处往低处流,数字也只有一个方向。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发现。什么也不用做,仔细看着,集中精神和视线,另一侧的世界就会向你敞开。广阔的世界上,只有数学会这么亲切地对待我。”
深绘里思考了一阵。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问着。
天吾自己把她的问题转换成长一点的句子。“既然数学这么快乐,何必还要费力写什么小说,一直研究数学不就好了。你是想问这个?”
深绘里点头。
“是啊。实际的人生与数学是不一样的。事情未必会按最短距离流动。对我来说,数学嘛,怎么说呢,太自然了。就像是一幅美丽的风景,存在着,不需要去改变什么。所以身处数学之中时,我会感觉自己在变得越来越透明,有时很害怕。”
深绘里的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天吾的眼睛位置,像是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张望着别人家里一样。
天吾说:“写小说时,我会用语言把我身边的景象变成我认为更自然的样子。也就是重建。于是我就可以确认,我这个人的确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跟数学世界里做的事情有些不太一样。”
“确认存在。”深绘里说。
“当然,我应该还没有做到。”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没有理解天吾的解释,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酒杯放在嘴边,像咬着吸管一样轻轻地、静静地喝着。
“在我看来,你所做的事情最终也是和我一样的。你在用自己的语言,对你看到的风景修改、重建,然后确认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住了,对他的话思考了一阵,不过还是没有发表意见。
“中间的过程就以作品的形式留了下来。”天吾说。“如果作品能得到许多人的认可和共鸣,就成为一部具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用力摇了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着。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篇故事参加新人奖呢?”
深绘里把酒杯放在桌上。“不是我。”
天吾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努力平静下来。“也就是说,你没有参加新人奖?”
深绘里点头。“我没有投稿。”
“那是谁拿你的作品当作新人奖投稿作品送到出版社的呢?”
深绘里缩缩肩膀,沉默了十五秒左右说:“没有谁。”
“没有谁。”天吾又重复一遍,缩紧嘴唇缓缓叹了口气。唉,不出所料,不会那么顺利的。
天吾从前与好些预备校的女学生有过私下交往。不过都是她们毕业成为大学生以后的事情。她们主动联系过来,说想见面,于是他就去见面聊天,一起去哪里玩。天吾自己也不知道她们喜欢天吾的什么地方。不过既然他还单身,她们也不再是他的学生,也没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和她们约会。
约会之后发生肉体关系的事情也有过两次。不过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都不长,不知不觉就自然地没了来往。跟刚上大学的活泼女孩子在一起时,天吾总是静不下心。感觉很差。就像跟爱玩的小猫一起玩耍一样,一开始很新鲜有趣,不知不觉就烦躁起来了。而那些女孩子也渐渐意识到,这位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时跟之外的时间里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格,于是多少有些失望。天吾也能够理解她们的这种感受。
他只有在跟年长的女性在一起时才能安心。不管做什么都不需要自己作主,所以他觉得肩上没了负担。而且许多年长的女性对他有好感。所以一年前他跟比自己大十岁的有夫之妇确定关系之后,就不再跟年轻女孩子们约会了。每周在自己的公寓里跟年长的女朋友见一次面,他对活生生的女性抱有的欲望(或者说必要性)就已经基本上消除了。之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写小说,看书,听音乐,有时还去附近的室内泳池游泳。除了在预备校里跟同事们偶尔说几句话,他几乎从来也不说话。他对这种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不,或者说他反而觉得这种生活非常理想。
然而面对着深绘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时,天吾感觉心跳相当猛烈。一开始看到她的照片时就有同样的感觉,实际看到的时候,那感觉还要强烈得多。不是爱情,也不是性欲,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细微的缝隙,在填补他体内的空白。那些空白不是深绘里带来的,一开始就在天吾体内。她用特殊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让空白显现出来了而已。
“你对写作没有兴趣,也没有投稿参加新人奖。”天吾用确认的语气说。
深绘里直视着天吾点点头,然后像躲避寒风一样缩了缩肩膀。
“你也没有想过要做小说家。”天吾猛然发现自己也扔掉了问号。这种语法看来是会传染的。
“没想过。”深绘里说。
点的餐送来了。深绘里面前摆上了装在大碗里的沙拉和面包卷。天吾这边是海鲜意粉。深绘里像看着报纸上的文章标题一样,用叉子把一片莴苣叶翻来翻去。
“现在的事实是,有人把你写的《空气之蛹》当作新人奖投稿作品送到了出版社。我负责筛选投稿作品时,对那篇作品很注意。”
“空气之蛹。”深绘里眯起眼睛说。
“《空气之蛹》。是你那篇小说的题目啊。”天吾说。
深绘里一言不发,继续眯着眼睛。
“不是你起的题目?”天吾不安起来,问。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
天吾觉得脑子还是有点乱,不过决定先不去追究题目的问题,得继续深入下去才行。
“无所谓。反正这标题还不错。有气氛,也很吸引人,会让人去想在说什么。不管题目是谁起的,我对题目没什么不满。虽然我不太清楚蛹和茧区别在哪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想说的是,读过这作品之后,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然后我就拿去小松先生那里。他也很喜欢《空气之蛹》。不过他的意见是,如果要认真冲击新人奖的话,文章还需要润色一下。因为跟情节相比,文字略显不足一些。然后他认为,重写时由我来代替你执笔。我自己还没有作决定,也没有回答他要不要做。因为我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天吾停顿了一下,观察深绘里的反应,不过她毫无动静。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关于我来代替你重写《空气之蛹》这件事,你究竟怎么想。就算我决心再大,没有你的同意和协助,我也是无法完成的。”
深绘里用手指捏起一颗小番茄塞进嘴里。天吾用叉子吃着贻贝。
“做吧。”深绘里简洁地说,伸手又拿了一颗番茄。“想怎么改都可以。”
“用不用再多考虑一段时间?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天吾说。
深绘里摇摇头。没这个必要。
“如果由我来重写你的作品,”天吾对她说明着,“我会小心保留故事情节,修补文章。我想应该会有很多变动。不过作者仍然是你。这小说仍然是十七岁女孩子深绘里写的小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如果得到新人奖,领奖的是你。只有你一个人。如果出了书,作者也只有你一个人。我们组成一个团队。你,我,还有做编辑的小松先生。但标出来的名字就只有你自己。我们两个躲在幕后,就像演戏的时候负责布置道具一样。这些你明白吗?”
深绘里叉起芹菜送到嘴边,轻轻点头。“明白。”
“《空气之蛹》这故事始终是属于你自己的。是你养育出来的。我是不能占为己有的。我最多只是在技术层面提供帮助。而有我帮忙的事情,你要永远保密。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共犯,在向全世界说谎。要把秘密在心里藏一辈子,怎么想也不是件容易事。”
“既然您这样说。”深绘里说。
天吾把贻贝的壳堆在盘子的一角,叉起意粉,又放下。
深绘里叉起黄瓜,仔细地嚼着,仿佛在品尝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
天吾举着叉子说:“我重新问一次,我来重写你的故事的话,你有异议吗?”
“想怎么做都可以。”深绘里吃完黄瓜说。
“写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介意?”
“不介意。”
“为什么?你对我还一无所知啊。”
深绘里没说话,轻轻缩了缩肩膀。
两人静静地吃着东西。深绘里集中精神吃着沙拉,偶尔在面包上涂些黄油吃掉,或者伸手拿酒来喝。天吾只是机械地把意粉送进嘴里,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他放下叉子说:“一开始小松先生来找我谈的时候,我觉得这玩笑有点过火,根本不可能做到。我本来是想拒绝的。可是回家之后重新思考的时候,想去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先不管道义上是否正确,我很想把《空气之蛹》,你创造出来的这篇故事,以我自己的方式赋予一个新的形状。怎么说呢。就像自然而然的,自发产生的欲望一样。”
不,比欲望还要强烈,更像是种渴望。天吾在头脑中补充了一句。跟小松说的一样。那种饥渴的感觉越来越难以抑制了。
深绘里默默地用中立而美丽的眼神,在深不可测的地方望着天吾。她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天吾刚刚说出来的这些话。
“你想要重写。”深绘里问。
天吾直视着她的眼睛。“是的,我想。”
深绘里漆黑的眼眸中微微闪动了一下,仿佛映出了什么东西。至少天吾是这么想的。
天吾伸出手,像是在空中托着一只并不存在的箱子。这动作没什么意义,不过他需要某种不存在的东西来帮助他表达感情。
“我也没办法描述准确。反复读着《空气之蛹》的时候,感觉我也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尤其是小人出现的那一节。你的想象力中有些特别的东西,富有独创性,和感染力。”
深绘里轻轻地把汤匙放在盘子上,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小人是真实存在的。”她静静地说。
“真实存在?”
深绘里沉默了一阵,然后说。
“跟你和我一样。”
“跟我和你一样。”天吾重复着。
“想看的话,你也看得到。”
深绘里简洁的语法中存在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她说出的每个词句,都像大小适当的楔子一样恰到好处地嵌入心里。可是天吾还判断不出深绘里这孩子到底是否正常。她身上有些无拘无束、不同寻常的地方。可能是天赋异禀。他眼前这个女孩可能具有浑然天成的真正才能。或者只是在演戏。十几岁的聪明少女本能地演着戏,装成古怪的样子,说着充满暗示的话语迷惑别人。这样的例子他见过很多次。要分辨真实情感和演技有时并不简单。天吾决定把话题引回现实中来,或者离现实比较近的地方。
“你没问题的话,我明天就想开始重写《空气之蛹》。”
“如果你希望这样。”
“我希望。”天吾简洁地回答。
“有个人想让你见见。”深绘里说。
“我去见就是。”天吾说。
深绘里点头。
“是什么人?”天吾问。
他的问题被无视了。“和他谈谈。”少女说。
“有必要的话,我不介意去见。”天吾说。
“周日早上有空。”她抛开问号问着。
“有空。”天吾回答着,心里想:怎么像是在打旗语啊。
吃完饭,天吾与深绘里告别。天吾向餐厅的公用电话里扔了几枚十元硬币,给小松的公司打电话。小松还在公司,不过转接电话花了点时间。天吾把话筒贴在耳朵上,默默地等着。
“怎么样,还顺利吗?”小松拿起电话,劈头就问。
“深绘里基本上同意我来重写《空气之蛹》了。我想大概是这意思。”
“不错嘛。”小松说,听声音很开心。“干得好。其实我也有点担心,因为天吾君的性格不太适合做这种谈判工作。”
“算不上是谈判。”天吾说。“连说服的必要都没有。我只是从头到尾说明了一下,之后她就自己随便做了决定。”
“无所谓。有了结果就没什么好说的。这样计划就可以进行下去了。”
“不过我还得先去见个人。”
“见个人?”
“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她说希望我先去跟那个人见面聊聊。”
小松沉默了几秒钟。“什么时候去见?”
“这个星期天。她带我去。”
“保守秘密的时候有个重要的原则。”小松很严肃地说。“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现在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这计划。你,我,深绘里。我不希望这数字增加太多。这你明白吧?”
“理论上是明白的。”天吾说。
小松又恢复了之前柔和的声音。“不过反正深绘里已经同意由你来重写《空气之蛹》了,这是最要紧的事情。之后怎样发展都会有办法处理的。”
天吾把话筒换到左手,用右手食指慢慢揉着太阳穴。
“我说小松先生,我现在很不安。虽然没有什么确实的根据,但我总觉得现在正在一点点被卷入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当中。面对深绘里那女孩子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跟她告别以后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该算是预感还是神谕呢?总之有种奇妙的感觉,不寻常的感觉。不是头脑,而是身体感觉到的。”
“见到深绘里之后才有这感觉的吗?”
“有可能。我觉得深绘里的确有着什么。当然,只是我的直觉而已。”
“有真正的才能?”
“才能倒还看不出,毕竟刚刚见过面。”天吾说。“不过她可能真的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可能拥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这些让我非常在意。”
“是说她脑子有问题?”
“虽然有些地方很奇怪,但是头脑并没有问题。说话也还算有条理。”天吾说,然后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有点在意的地方。”
“不过她对你这个人是很有兴趣的。”小松说。
天吾寻找着适当的语言,但怎么也没有找到。“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回答说。
“她见到你之后,至少认为你是有资格来重写《空气之蛹》的。也就是说,她对你很满意。真的,你干得不错,天吾君。后面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了。当然是有风险的。但是风险这东西,是人生的调味剂。尽快开始重写《空气之蛹》吧。我们没有时间了。得尽快把改好的原稿放回投稿作品堆里面去。把原来的那一份换掉。十天能不能写出来?”
天吾叹口气。“很紧张啊。”
“不需要写成最终稿。前面几个环节还有些插手的余地,写成大概的样子也就可以了。”
天吾在头脑中计算了一下工作量。“那十天时间大概还有希望。虽然一样很辛苦。”
“那就去做吧。”小松开心地说。“用她的眼睛去眺望世界吧。你会成为连接深绘里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媒介。你做得到,天吾君。我——”
这时,硬币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