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豆 安静得连蝴蝶都没有察觉
周六下午一点刚过,青豆来到了“柳树大院”。院子里有几棵多年的巨柳在茂盛地生长着,树梢从石头院墙上探出头来,每当有风吹过时,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样静静地摇动。所以从很久以前,附近的人们就自然地把这间古老的西式庭院称为柳树大院。庭院坐落在麻布陡峭的上坡路尽头。柳枝顶端落着几只轻飘飘的小鸟。向阳的屋顶上,一只大猫眯着眼睛在晒太阳。附近的街道狭窄曲折,几乎没有什么车辆来往。路旁许多高大的树木,白天在这里也会感觉有些昏暗。漫步到这里的时候,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附近有几座使馆,但出入人员并不多。平时相当寂静,只是一到夏天就满是蝉鸣,吵得耳朵直痛。
青豆按过门铃,向对讲器报上姓名,然后抬起头向正上方的摄像机轻轻露出一点微笑。铁门在机械控制下缓缓打开了,青豆走进去以后,门在她背后静静合上。她一如既往地向院子另一端的屋门走去。青豆知道监视摄像机正在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像时装模特一样挺直脊背,收紧下颌,径直走在小路上。今天青豆穿着深蓝色的风衣,灰色的套头薄衬衫和蓝色牛仔裤,完全一副休闲打扮。脚上是白球鞋,肩上背着背包。今天背包里并没有破冰锥。没有需要的时候,那东西就静静躺在洋装柜子的抽屉里。
屋门门前放着几只柚木的花园椅,其中一只上面挤着一个大块头的男子。个子不高,但可以看出上半身发达得令人惊异。年纪大概四十来岁,光头,鼻子下面留着仔细修剪过的胡须。肩膀宽阔的西装,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深灰色的丝质领带。漆黑的科尔多瓦皮鞋没有半点皱褶。两只耳朵上各有一只银耳环。看上去不像政府出纳员,也不像是卖汽车保险的,像是一个职业的保镖。没错,这就是他的职业。有时还兼任司机。他有空手道的高段位,必要时还会有效地使用武器。他会露出獠牙,显露出不亚于任何人的残暴。但平时他总是沉稳、冷静,充满智慧。如果静静观察他的眼睛——如果他允许你观察的话——还能够在深处找到一点温暖的光芒。
私生活方面,他喜欢摆弄各种机械,收藏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之间的前卫摇滚唱片,跟年轻帅气的美容师男朋友一同住在麻布的一角。他叫塔麻鲁。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姓还是名字。也不知道究竟该是哪几个字。只不过大家都叫他塔麻鲁先生。
塔麻鲁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望着青豆点了点头。
“您好。”青豆说着,在男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涉谷的酒店里,好像死了个男人。”男子说着,一边仔细检查着科尔多瓦皮鞋上的光泽。
“我没听说啊。”青豆说。
“因为这点小事没必要上报纸嘛。好像是心脏病犯了。才四十刚过,真可怜。”
“要多注意心脏才是。”
塔麻鲁点点头。“生活习惯很重要。生活不规律,压力,睡眠不足。这些都是会要人性命的。”
“不过人早晚是要死的。”
“按理来说倒是这样。”
“尸体解剖过吗?”青豆问。
塔麻鲁向前弯腰,从皮鞋上掸掉了一粒大小介于肉眼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灰尘。“警察们也是很忙碌的。预算也很有限。没有那么多空闲去解剖一具没有什么外伤的完整尸体的。死者的亲属们也不愿意看到静静死去的人再被毫无意义地大卸八块吧。”
“尤其是就那位未亡人的立场而言。”
塔麻鲁沉默了一阵,然后将手套一样厚重的右手向她伸过去。青豆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紧紧地握了一下。
“累了吧。可以休息一下了。”他说。
青豆像普通人微笑一样将两边的嘴角微微伸展了一下,但并没有形成笑容。只是有那么一点暗示性的东西。
“阿文还好吗?”她问。
“啊,好着呢。”塔麻鲁回答。阿文是大院里养的一只雌性德国牧羊犬。性格温和,头脑聪明,只是有些略为奇特的习性。
“那家伙还在吃菠菜吗?”青豆问。
“吃很多。最近菠菜一直在涨价,我们也很头疼。毕竟那家伙胃口太大了。”
“我从来没见过爱吃菠菜的德国牧羊犬啊。”
“它没把自己当成一条狗。”
“那当成了什么?”
“大概以为自己是某种超越了这些分类的特殊存在吧。”
“超级狗?”
“有可能。”
“所以才爱吃菠菜?”
“跟那没关系,菠菜只是个爱好罢了,从小就喜欢。”
“不过说不定就此产生什么危险的想法。”
“也有可能。”塔麻鲁说着,看了看手表。“对了,今天是约在一点半吧?”
青豆点点头。“还有一点时间。”
塔麻鲁缓缓站起身来。“在这里稍等一下,说不定可以提前一点。”然后他就消失在屋门里面。
青豆望着郁郁葱葱的柳树等在那里。一丝风也没有,柳树的树枝笔直地垂向地面,仿佛一个陷入永恒思索的智者。
过了一阵,塔麻鲁回来了。“去后院吧。说是今天要请你去一趟温室。”
两人转到庭院的另一边,从柳树下穿过,来到温室。温室在正房的背后,周围没有种植树木,以便充分接受阳光。塔麻鲁小心地把玻璃门打开一点点,让青豆先进去,防止里面的蝴蝶跑出来。然后他自己也闪身钻了进去,立即把门带好。这一串动作并不像是个大块头会擅长做的事。的确,他的动作相当简洁扼要,只是不怎么擅长罢了。
玻璃围成的巨大温室里洋溢着毫无保留的春意。架子上摆满了花盆,里面栽着剑兰、菖蒲、雏菊一类随处可见的花草。其中还有一些青豆看来只不过是杂草的东西。没有昂贵的兰花,没有珍稀的玫瑰,也没有玻利尼西亚出产的纯色花,没有任何诸如此类值得一提的东西。虽然青豆对植物并没有什么兴趣,却对这间温室不刻意张扬这点很中意。
然而温室中生活着无数的蝴蝶。在这间巨大的玻璃房子里,女主人对养殖珍贵蝴蝶品种的兴趣似乎比种植珍贵花卉要浓厚得多。这些花的主要目的只是为蝴蝶大量提供它们喜爱的花蜜。在温室里养殖蝴蝶需要非同寻常的心力操劳和极为丰富的知识,但青豆也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
除了盛夏时节,女主人总是会请青豆到温室来,两个人单独聊聊。在这间玻璃温室里,没有人会偷听到她们的谈话。毕竟她们所谈的内容不能随时随地大声提起。而且在花朵和蝴蝶的围绕之下,神经多少也能得到一点休息。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虽然这里对青豆来说有点热,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女主人是位七十四五岁矮小的老妇人。美丽的白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粗棉布工作衫,奶白色的棉布裤子,脚上是有些脏的网球鞋。她戴着白色手套,正在用大号金属喷壶给花盆逐个浇水。她身上的衣服好像每件都大了一号,不过跟她的身体还是很适合。青豆每次看到她这身打扮,都会为那种自然而朴素的气质涌起一阵敬意般的感触。
她是著名财阀家的女儿,战前嫁入了名门望族,但是不会给人留下任何一点粉饰或者柔弱的印象。战后不久,她失去了丈夫,参与经营一间亲戚所有的小型投资公司,展露出了操作股票的卓越才能。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她天生的资质。在她的帮助下,投资公司迅速发展,个人资产也越积越多。她用这些资产买下了东京都内几块从前其他名门或皇族所有的一等地。大约十年前她抽身引退,把握时机高价卖出了手上的股票,又获得了巨额财产。由于她极力不在别人面前露面,社会上知道她的人并不多,但在经济界却是无人不知。据说在政界的人脉也相当广。从个人角度来看,她是个平易近人的聪明女性,胆识过人,相信直觉,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坚持到底。
她看到青豆,就放下喷壶,指了指入口附近的铁制花园椅,示意她坐在那边。青豆乖乖地坐下,她也走过来,坐在青豆对面。她的一举一动都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仿佛一只矫健的雌狐静静穿过森林一样。
“我去拿点喝的东西来?”塔麻鲁问。
“热的药茶。”她说着看了看青豆。“你呢?”
“我也一样。”青豆说。
塔麻鲁轻轻点了点头,走出了温室。他先看好附近没有蝴蝶在飞,然后把门打开一条缝,迅速地跨出门去,再把门带好,流畅得好像踩着交谊舞的舞步。
女主人摘下木棉手套,像对待晚会用的丝制手套一样仔细地对在一起,放在桌上,然后用泛着黑色光泽的双眸直视着青豆。这双眼睛饱经风霜,见多识广。青豆小心地和她对视着,注意着礼节的分寸。
“我们失去了一个难得的人。”她说,“在石油领域似乎很有名。说年纪轻轻就很能干什么的。”
女主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被吹散。所以听她讲话的人必须全神贯注地倾听才行。青豆不时会感觉到一种想要伸出手去顺时针拧一拧音量的欲望。当然,没有调音量的旋钮。她只好紧张地努力听着。
青豆说:“不过就算他突然不在了,一时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地球还在照常运转。”
女主人微笑着。“这世上并不存在无可替代的人。拥有再多的知识,具备再强的能力,也总会在别的什么地方找到同样的人。如果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无可替代的话,我们会很难办吧。当然——”她强调般地向上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太好找呢。”
“就算找不到人代替我,寻找其它手段也不算太困难吧。”青豆说。
女主人静静地看着青豆,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有可能。”她说,“然而就算如此,我们二人在这里分享的一切,在那种假设中是无处可寻的。你就是你,不是别人。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是,我很感谢你。”
女主人上半身前倾一点,伸手抚住青豆的手背,保持了大约十秒钟。然后她放开手,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依然是一副满足的表情。一只蝴蝶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舞着,轻轻落在她工作衫肩膀上。那是只白色的小蝴蝶,带着些红色的花纹。蝴蝶无所畏惧般地在那里陷入了沉寂。
“你大概从前都没见过这种蝴蝶吧。”女主人向肩膀上瞥了一眼,对青豆说,声音里隐约带着一点自豪。“在冲绳也不那么容易找到的。这种蝴蝶只从一种花上吸取养分。那种花很特别,只在冲绳的山里开放。要养育这种蝴蝶,就得先把那种花运回来培养。花了我很多时间,当然,还有很多钱。”
“这蝴蝶好像跟您很亲近。”
女主人微微一笑。“他把我当成朋友的。”
“您能和蝴蝶交朋友吗?”
“要跟蝴蝶交朋友,首先要把自己当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才行。消除人类的气息,静静地把自己当成花草树木。要做到这一点往往需要花些时间,不过一旦他接纳了你,之后就会自然亲近起来了。”
“您会给蝴蝶起名字吗?”青豆好奇地问。“就像猫狗一样每只起一个名字。”
女主人轻轻摇摇头。“蝴蝶是没办法起名字的。就算没有名字,看大小外形也就可以分辨。就算起了名字,蝴蝶也会很快死掉。他们是一群没有名字相处短暂的朋友。我每天到这里来问候他们,和他们聊天。到了时间,蝴蝶就会自己静静地消失,不知所踪。我觉得一定是死了,但是又找不到他们的尸体。就像被空气吸收了一样消失了,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蝴蝶就是这么一种无比凄美的生物。不知从何处所生,静静地寻求极为有限的那一点点价值,然后不知消失到何处去。想必是去了另外一个和这里不同的世界。”
温室里的空气温暖湿润,充满了植物的味道。漫天飞舞的蝴蝶如同无穷无尽的意识流中短暂的句点般时隐时现。青豆一跨进这间温室,就感觉似乎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塔麻鲁回来了,端着一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漂亮的青瓷茶壶和同样花式的两只茶杯,还有餐巾和装着饼干的小碟子。药茶的香气飘散开来,跟周围的花香溶在一起。
“辛苦你了,塔麻鲁。后面我来就好。”女主人说。
塔麻鲁把托盘放在花园桌上,施了个礼,就静静地走开了,踩着和刚才同样的步伐开门,关门,离开了温室。女主人打开茶壶的盖子,闻了闻里面的香气,确认了一下茶叶有没有泡开,然后把茶水淅淅地倒进两只杯子里,随时注意让两杯茶的浓度保持一致。
“或许是我多嘴,不过您为什么不在门上装纱网呢?”青豆问。
女主人抬头看着她。“纱网?”
“是啊,在门里装上纱网,弄成双层的话,出入的时候就没必要担心蝴蝶会飞出去了啊。”
女主人左手端起茶碟,右手拿着茶杯送到嘴边,静静地喝了一口。她仔细品了一阵味道,然后点了点头,把茶杯放回茶碟里,一起送回托盘上。她拿起餐巾擦擦嘴角,然后放回腿上。保守来说,她完成这些动作花费了常人三倍的时间。青豆联想到了住在森林深处吸收雨露的妖精。
然后女主人轻轻咳了一下说:“我不喜欢网子一类的东西。”
青豆默默地等她说下去,不过后面再也没有了。不知她究竟是不喜欢纱网,不喜欢所有束缚自由的东西,不接受那种审美,还是单纯地从生理上的嫌恶。答案并没有给出,话题就已经结束了。不过现在这问题并不重要。青豆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青豆也像女主人一样将盛着药茶的茶杯连同茶碟一起端起,静静地喝了一口。她不怎么喜欢喝药茶。她最爱喝的是像深夜恶魔一样滚烫而浓厚的咖啡。不过那东西跟午后的温室不是很搭调。所以在温室里,她总是跟女主人喝同样的东西。女主人请她吃饼干,青豆就拿起一块吃了下去。是姜汁饼干,刚刚出炉,带着新鲜的姜味。青豆想起,女主人战前曾经在英国居住过一段时间。女主人也拿了一块,轻轻地小口吃着,安静得连肩膀上沉睡的珍稀蝴蝶都没有察觉。
“回去的时候,塔麻鲁会像平时一样拿钥匙给你。”她说。“用完以后就请寄回来。像平时一样。”
“好的。”
两人安然沉默了一阵。密封的温室里没有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蝴蝶安心地继续沉睡着。
“我们没有做任何错事。”女主人直视着青豆的脸。
青豆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点点头。“我知道。”
“看看那信封里的东西吧。”女主人说。
青豆拿起桌上的信封,把里面的七张照片在华贵的青瓷茶壶边并排摆开,就像摆开一副象征凶兆的塔罗牌。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体各部位的近距离特写。后背,乳房,臀部,大腿,还有脚底,只是没有拍到脸。她的身体上到处是暴力的痕迹,留着伤痕和细长的青肿,看上去是被皮带抽打过。阴毛被剃光,附近有用烟头烫过的印记。青豆的表情下意识地凝重起来。虽然以前也看过类似的照片,但这么严重的还从来没见过。
“这是你第一次看到吧。”女主人说。
青豆默默地点点头。“虽然大概听您说起过,但照片还是第一次看到。”
“就是那男人干的。”老妇人说。“三处骨折已经处理过了,但一只耳朵的听觉受到了影响,恐怕没办法恢复了。”虽然她的音量并没有变化,但声音比刚才冰冷坚硬了些。停在她肩膀上的蝴蝶仿佛感觉到了这种变化,猛然惊醒,展开翅膀轻飘飘地飞走了。
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能做出这种事来,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
青豆把照片收在一起,放回信封里。
“你说呢?”
“我也这么想。”青豆表示同意。
女主人从椅子上站起身,像拿起精巧的武器一样伸手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喷壶,似乎在努力平静心情。她的脸色有些发青,眼睛直直地望着温室的某个角落。青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看到一盆大蓟。
“谢谢你特意赶来,辛苦了。”她手上依然握着空荡荡的喷壶,静静地示意今天的会见到此结束。
青豆也站起身,拿起了背包。“多谢您的茶。”
“让我再次向你表示感谢。”女主人说。
青豆轻轻微笑了一下。
“不必有任何担心。”不知不觉中,女主人的声调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眼神中露出了温柔的光芒。她轻轻握住青豆的手臂。“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青豆点点头。对话照常以这句台词收尾。青豆想,大概她是在不断叮嘱自己而已,就像咒语或者祈祷一样。“不必有任何担心,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青豆确认了一下附近没有蝴蝶在飞,然后把温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闪身出来,把门带好。女主人仍然握着喷壶留在里面。走出温室时,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带着树木和草坪的香气。这才是现实的世界。时间照常流动着。青豆深深吸了一口现实世界的空气。
塔麻鲁坐在大门前原来的那把椅子上,等着把私人文件柜的钥匙交给她。
“办完了?”他问道。
“应该是。”青豆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接过钥匙放在背包的小袋里。
两人一言不发地望着飞进院子里的小鸟。仍然没有一丝风。柳枝静静地垂着。有几根柳枝几乎接触到了地面。
“那女人还好吗?”青豆问。
“哪个女人?”
“在涉谷酒店里心脏病发作而死的男人的太太。”
“现在还不算太好。”塔麻鲁皱着眉头说,“精神上的伤害还没有恢复,不太会说话。需要一点时间。”
“怎样的一个女人?”
“三十出头,没有孩子,长得很漂亮,给人感觉很好,身材也不坏。可惜今年夏天没办法穿泳装了。明年夏天大概也不行了。看到照片了?”
“刚刚看到。”
“很过分吧。”
“相当过分。”青豆说。
塔麻鲁说:“很常见的类型。男方是社会上公认的能人,大家给予高度评价,教育良好,还有高学历和社会地位。”
“但是一回家就变了个人。”青豆接过话头说了下去。“特别是喝了酒就粗暴起来。不过是那种只会对女人动粗的类型。只会打自己的老婆。但对外保持着好形象。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丈夫。不管太太怎么对别人说自己如何被虐待,也是不会有人信的。那男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动粗的时候专挑不太会被人看到的位置下手。或者使用不会留下痕迹的手段。就像这种?”
塔麻鲁点点头。“差不多。不过他从来滴酒不沾,大白天就突然动起手来。相当恶劣。太太是想要离婚的。但丈夫坚决不肯。或许是喜欢她,也或许只是不想放过触手可及的发泄对象。也有可能是喜欢用暴力强暴自己的太太。”
塔麻鲁轻轻抬起脚尖,检查着皮鞋的光泽,然后继续说下去。
“如果提出家庭暴力的证据,离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会花很多时间和金钱。如果对方准备一个手段高超的律师,还会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家庭裁判所很繁忙,法官不够用。就算离婚成立,确定了抚恤金或者抚养费的金额,也没有几个男人会老老实实付钱。他们可以寻找各种借口。在日本基本不会有男人因为离婚后不付抚养费而坐牢的。只要表现出愿意支付的意愿,随便象征性地付上一点,法院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日本社会对男人太宽容了。”
青豆说。“可是凑巧的是,几天前那个使用暴力的丈夫在涉谷的酒店里犯了心脏病。”
“凑巧这个词太直白了。”塔麻鲁咂咂舌头,“我比较喜欢‘天意’。毕竟死因上没什么疑点,保险金额也不至于多到引人注意,人寿保险公司是不会怀疑的,应该会痛痛快快地掏钱。不过也不是小数字。那位太太可以用这笔保险金迈出新人生的第一步。而且离婚诉讼的时间和花费都节省了下来。繁杂而无谓的法律手续也好,离婚后的纠纷带来的精神痛苦也好,她都可以就此避开了。”
“而且整个社会都不会再有人去管那种危险的人渣,不必担心再出现新的受害者。”
“天意。”塔麻鲁说,“幸好他犯了心脏病,一切都顺利解决了。只要最后有个好结果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称为最后的话。”青豆说。
塔麻鲁的嘴角显出了一点点皱褶,向人暗示着他在微笑。“总会有的。只不过不会特别注明‘这里是最后’而已。梯子的最后一个台阶上会写着‘这是最后一阶,请不要继续迈步’吗?”
青豆摇摇头。
“和这是一个意思。”塔麻鲁说。
青豆说:“只要联想常识,睁大双眼,自然就会明白哪里是最后。”
塔麻鲁点点头。“就算不明白——”他的手指在空中向下划了一下。“早晚也会有那一个最后的。”
两人一言不发地听着小鸟的鸣叫声。安稳的四月午后,没有任何恶意或者暴力的气息。
“现在这里收留着几位女性?”青豆问。
“四个。”塔麻鲁立即回答道。
“大家的立场都是相同的?”
“都差不多。”塔麻鲁说着,缩了缩嘴唇。“不过另外三人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对方只是平常那种不走正道的下贱之辈,没有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一个那么恶劣。不过是些虚张声势的杂碎,没必要劳烦你动手,我们就可以解决了。”
“用合法的手段。”
“基本上合法吧。适当恐吓一下的程度还是要用的。当然,心脏病发作也是个合法的死因。”
“那当然。”青豆应着。
塔麻鲁把双手放在腿上,望着静静垂下的柳枝。
青豆犹豫了一阵,下定决心说:“啊,塔麻鲁先生,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警官的制服和手枪是几年前换成新式的?”
塔麻鲁轻轻皱了皱眉。她的话语间仿佛有些令他提高警惕的声音存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的。”
塔麻鲁看着青豆的眼睛。他的眼神保持着绝对中立,但是不包含任何表情,仿佛四周空空的,随时可以向任何一边倒下去。
“一九八一年十月中旬,在本栖湖附近,山梨县警方与激进派发生了剧烈的枪战。第二年警察就作出了重大改革。两年前的事情了。”
青豆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虽然这件事她根本毫无印象,但也只好配合对方说下去。
“很血腥的。对面是三挺卡拉希尼柯夫AK47,这边是老式左轮,根本称不上是战斗。三名可怜的警官被打成了肉馅。自卫队的特殊空中冲锋部队立即出动了直升机。警察的脸面都丢尽了。之后中曾根首相立即正式开始强化警察的力量。警察机构作了大幅改革,设置了特殊枪械部队,普通警官也开始带上高性能的自动手枪,Beretta 92式。你用过吗?”
青豆摇摇头。怎么会呢。她连气枪都没打过。
“我用过。”塔麻鲁说。“十五连发的自动手枪。用9毫米的帕拉贝伦弹。这是公认的好枪,美国陆军也在用。虽然不算便宜,但卖点在于没有SIG或者Glock那么昂贵。不过普通人没办法随便使用。老式左轮只有490克重,新的有850克。让缺乏训练的日本警察拿这玩意根本派不上用场。在这么车水马龙的城市拿那么高性能的手枪开火,毫无疑问会伤到普通市民。”
“您在哪里用过这种枪?”
“啊,很平常的。有次在泉水边采草药时,突然有只妖精不知从哪里出现,给我一把Beretta 92式,叫我试着向那边的白兔先生开一枪。”
“我说认真的。”
塔麻鲁嘴角的皱褶加深了一点。“我从来都是认真的。”他说,“总之,改用新手枪和新制服是在两年前的春天,差不多就这个时候。这答案还可以吗?”
“两年前。”她说。
塔麻鲁再次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青豆。“我说,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还是告诉我比较好。跟警察扯上什么了吗?”
“不是。”青豆说着,两只手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乱划了一阵。“只是对制服有些好奇,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换掉的了。”
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的对话自然地结束了。塔麻鲁再次伸出右手说:“还好顺利结束了。”青豆握住他的手。这个人很清楚,做完性命攸关的重大工作之后,需要一点肉体接触带来的温暖而沉静的鼓励。
“放个假吧。”塔麻鲁说,“偶尔需要站定不动,深呼吸,让头脑空白下来。跟男朋友去关岛什么的玩玩好了。”
青豆站起身,背上背包,调整了一下套头衫帽子的位置。塔麻鲁也站了起来。他个子并不高,但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堵石墙,带着惊人的致密感。
塔麻鲁目送着她向外走去。青豆一边走,一边感受着背后的视线。所以她收紧下颌,挺直脊背,用稳健的步伐笔直地向前走着。然而在他人看不到的一侧,她陷入了混乱。在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着。不久之前,她还掌握着整个世界,没有任何破绽,没有任何矛盾。可是现在,她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了。
本栖湖枪战?Beretta 92式?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重要的新闻,青豆怎么会没看过?这世界的系统开始混乱起来了。她一边走着,一边飞快地思考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想办法重新把世界整理好。找到适当的理由。越快越好。不然,事情就无法收拾了。
塔麻鲁应该已经察觉到青豆内心的混乱了。那个男人小心谨慎,直觉灵敏,同时也很危险。塔麻鲁深深尊敬着他的女主人,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他什么都做得出来。青豆和塔麻鲁相互认可,也相互抱有好感,或者说类似好感的感情。但是如果他断定青豆的存在会以某种理由危害到女主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青豆,手脚麻利地把她处理掉。这不能怪他。这就是他的职责。
青豆走到院子的另一端时,门自动打开了。她望着监视摄像机,努力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轻轻挥了挥手。她走出院墙之外时,门在她背后缓缓关了起来。青豆一边走下麻布陡峭的坡道,一边在头脑中一条条整理着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情。严密地,清晰地整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