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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梦无痕

一场秋雨无梦痕,春夜清风冻煞人。冬来冷水寒似铁,夏至京北蟑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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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小节的学问(张五常)

不拘小节的学问

张五常

  最困难的地方是判断思维上什么是重点,什么是小节。
  我曾写过《从余金之争看中西学术文化之别》,读者一般都认同我的说法,但有两位认为我偏袒余秋雨。我不认识余大师,没有理由替他说话。我说的只是中西文化对余金之争的看法不同:在西方不会有那样的争议,其中的分别我细说了。文中我提到,不是重点的学问,不要多花代价或时间。理由当然是一个学者的时间或魄力就是那么多,要选重点下注。要不然,重要的文章写不出来。
  我知道中国有很多学者,尤其是老一辈的学者很执着,一字不苟,把很多时间放在微不足道的问题上。这是中国学术落后于西方的一个原因,但究竟为害多大就不敢武断了。搞学问我也是个很执着的人,但只是在重点上执着。认为不重要的我无所谓,更不重要的我索性不管。举一些例子说说吧。
  1985年起舒巷城替我修改中文文稿,我骄傲地在文章上说了出来。殊不知读者哗然:大教授原来要请枪手呀!那有什么奇怪了?我想不到哪一本国际名学报会不聘请文字编辑(Copy editor)给要出版的文章修改文字。当年公布舒巷城,因为他是文豪才子,要沾他一点光。读者哗然之后,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公布几次!结果很有效,读者再不哗然了。
  后来舒巷城病倒,我写信给他的老友梁羽生,请他协助修改文章。他说自己身体也不好,并且同意舒巷城对他说的判词:张五常的文字不需要外人修改,且大赞一番。是因为梁羽生和其他朋友的鼓励我才免了中文编辑的。
  但我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困难:作为一个书法家,好些字我不懂得怎样写,写东西白字连篇。其实我常写错的字来来去去不足200个,就是凭我已经老去了的记忆力,两三天的功夫也可毕业了。但我就是不愿意花这两三天的时间。《壹周刊》有个顶级文字专家吴顺忠,花千树有个别号“字典”的叶海旋,而我自己的太太也算是半部字典——有那么多人在旁边维护,我怎样也不愿分心去记字。(学书法,一个字的草书怎样写就非记不可了。)
  英语文章呢?我可以写得气若奔雷,但很多人不知道,我的文稿的文法错得一塌糊涂。不是不懂,而是懒得理。为什么呢?因为在美国时,我和诺斯、巴赛尔和其他学者共享一个文字编辑。她是个老妇人,大赞我的英文。但当我发觉她改我的文章远比改他人的多,就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你道她怎样响应?她说我的文章好改,所以改得特别多!
  一言惊醒,我写英文不是要写得文法没有错,而是要写得好改。这样,下笔是集中在思维清晰,注意分句、分段,用字的轻重、先后,分析论点的排列等。有些人,像罗素和史德拉,他们的英语文章写得有如神助,不需要文字编辑。但他们是英语天才,我不是。我可以写到他们的水平,但要有好的文字编辑协助。只要思想是我的,有谁去管我用不用文字编辑,或用1个,又或用30个?
  1988年我带弗里德曼夫妇到北京会见有关领导人,事前在上海汪道涵处得知,北京希望弗老在会见时呈上一份写好的建议书。我们同意了。从上海到南京(其后飞北京)的汽车上,弗老把他在晚上睡前手写的文稿给我看,要我代为修改。我于是为百年一见的大师改文章,连文法也修改了。改呀改,修呀修。晚上到了北京,周安桥找来打字员,一路打,米尔顿、萝丝和我三个人站在打字员的背后,一路改。你说过瘾不过瘾?这是不拘小节的学问。该《建议书》的全文见于后来弗老和萝丝的自传(Two Lucky People)的附录。后来到了1998年,我把自己的比较重要的西方经济学会的会长演词文稿寄给弗里德曼,他改了30多处,都是文法与用字的修改。
  不拘小节的学问不是乱来的,而是有不言自明但其实相当严格的重要性排列,使做学问的时间投资有明智的选择。进了研究院,排列重要性是学生必须学习的过程。多找教授倾谈,看他们怎样分配做研究的时间,在什么项目上斤斤计较,什么委托助理,什么不管。
  在大事项上的重要性分类,一般都有行规,但细节上的处理就往往因人而异,各有不同。当年我只仿效自己认为是大师的人,在他们之中选取与自己的喜好最接近的。例如文稿的处理,我仿效艾智仁。他的初稿乱七八糟,永远不管脚注。是把思想先写在纸上再作打算,然后改呀改,搁置了一段时期又再改。艾师是要到认为文稿可以发表才加上脚注的。弗里德曼的方法也类同。
  夏理·庄逊的文稿处理方法我不能学,因为学不到。他只写一稿,用手写,女秘书打好之后,补加脚注就拿去发表了。高斯也是用手写的,但初稿非常慎重,随写随加脚注,我也学不来。但我对事实的严谨处理是受了高斯的影响的。没有算得上是大师的经济学者,会认为真实世界是不重要的。纯搞理论的阿罗同意我和高斯对真实世界的处理,但他搞理论,知道事实调查要让我们来做。这调查的严谨程度,高斯和我在行内受到尊重,到后来较少用脚注,因为我们说的事实就是证据。
  搞不拘小节的学问,最困难的地方是判断思维上什么是重点,什么是小节。这方面,我认识的所有称得上是大师的人都很了不起,而我当年的学习,主要是学习为什么这点思想大师认为重要那点却认为不重要。学了不久就知道,重要的思想要有一点奇异的感受,是一条小路的开端,看来起码可以多走几步,有机会走得很远的。
  奇异的感受最难学,因为牵涉到品味问题,好些人永远学不到。这是说,品味不到家是不应该搞不拘小节的学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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